1. 殒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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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监二十六年初春，铅色的云堆积在金陵城上方，只过了一小会儿便飞雪簌簌，隐去枝上新绽的零星红梅。

天寒地冻，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。萧玉如身上的衣裳却不怎么厚重，她穿着一身正红的嫁衣，宽大的袖摆和裙摆都是以金线绣成的凤凰纹样，绸缎般的乌发绾成了灵蛇髻，戴着一顶赤金镶凤的花冠，额前垂下镶着红宝石的额饰。沉重的发冠之下，是一张清瘦的小脸，容色倾城但也冰冷刺骨，尤其是素日里顾盼生辉的一双明眸，此刻竟毫无光彩。

她只管垂着纤长双手，奔向那半冰封半澄明的墨江，每走过一处，裙摆逶迤，拖出一道雪痕来，竟带着点点血迹，是从她的玉葱指上落下来的，像是冬日隐藏在雪中的红梅，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分外显眼。

素日里她是最怕冷的，每逢冬日，父皇便会命人在玉衡殿各处给她备上火炉，生怕将她这个娇滴滴的公主给冻着了，如今她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，竟不觉着冷，兴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。

身后达达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。

她抬起一直滴血的右手，除去了头顶的赤金冠子，扔掉额饰，脚下也加快了速度。

清冷自傲的皇嫂在侯英攻破台城那日便饮剑自刎，追随皇长兄而去，现在也该轮到她这位最小的永宁公主了。

只可惜，她没能亲手杀了侯英，仅令他瞎了一目。

身后的马蹄声渐如鸣雷，她知道是那些人追上来了。

墨江就在她脚底下，她站着的这面是江的南侧，尚且没有完全冰封，江北岸寒冷更甚，已全然冰封住，直冒着寒气，望之生凉。

她回眸一看，侯英带领的军队已经赶到了这里，为首的虬髯中年男人就是自封为摄政王的侯英，他身穿银甲，银甲里面是尚未来得及脱下的喜服，此刻，他的左眼正被白纱布包裹着，血迹很快湿了大半纱布，这自然是她的手笔。

他身后的大军举起弓弩，正对着她，只待一声令下，便可将她万箭穿心。

玉如看向紧随侯英身侧的一个青年人，一身雪色缂丝青竹纹长衫，从前的他确实气若幽竹，令人望之俨然，现在的他骑在一匹乌黑的骏马上，刻意倾斜了身子，避开了她的目光。

玉如唇角勾出一抹冷笑，身为大梁备受宠爱的九公主，怎么她的眼光这么差，她当初怎么就一心想嫁给谢无咎呢？侯英攻陷台城后，本想强娶一位大梁皇族的公主以此来侮辱她阿耶，可大梁适龄的公主都已出嫁。是她亲手选中的驸马眼巴巴求到侯英面前，说他们成婚尚不足一旬，并未真正做成夫妻，他愿意亲手奉出自己的妻子——大梁的永宁公主。

回想起他这个谢氏子弟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许嫁的那一幕，玉如真觉得讽刺。

大梁皇族为萧氏，但之前并非豪门望族，即便身居高位，在很多百姓心目中仍然不及王、谢、崔、卢等家族。诸大家族中，谢氏子弟更为出色，英杰层出，尚文尚武者皆有，谢无咎的祖父谢客就是在战场上为保大梁而阵亡的，一身气节，百姓至今仍颂为佳话。

而他谢无咎，口口声声说想保住谢氏一族的荣华富贵，所以早就接受了侯英的征召，与他里应外合，这才有了台城之难。事成之后，侯英想独掌权柄，故而打算杀了他，他竟想出了献出新婚妻子以保全谢家的法子。

他那日跪在她面前，抱着她一只小腿，眼泪哗哗直流：“公主，念在我们多年交情，无咎求您答应嫁给侯英吧，您这般貌美，他肯定不会亏待您的。”

当时的她心灰意冷，居然也应下了，因为她想试试看，凭一己之力能不能杀了侯英，可她还是失败了。

侯英并没有给她一国公主该有的婚仪，今日即要求谢家人将她盛装打扮送到侯宅，甚至等不到天黑就要强行毁她清白，她掏出插在浓密发髻里的发簪胡乱朝他刺着，只刺伤了他一目，便被他不断的叫唤声惊住了，在他吼叫身边侍从时，她一路逃到了外面。

就算是死，她也不愿死在腌臜的侯宅。

此刻，她望着躲在侯英庞大身躯之后的谢无咎，讽刺道：“谢无咎，我萧玉如瞧不起你，你枉为谢家子弟。”

谢无咎心中刺痛，他幼时曾为文昭太子伴读，与永宁也算青梅竹马，只可惜，眼下是保命和保住谢家更重要。

虬髯侯英捂着受伤的一只眼，仅剩下的一只眼因为发笑也眯成了一条缝，玉如只听得他粗鄙道：“永宁公主，如今连你父皇和五哥都已是我的手下败将，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？本王舍不得你这花容月貌，你若乖乖认错，从今日起便只有本王一人折磨你，你若死不悔改，那本王就要和这后面的众多兄弟一起折磨你了。”说完，他竟朝着身后的众多士卒大声笑了笑，他底下的这些部族早就听闻过大梁九公主风华绝代，从前只可远观，现在说不定有机会亵玩了，也跟着不怀好意地笑起来。

一旁的谢无咎听这粗陋之语，只觉得胃里恶心，他选择骑马后退了几步，避开侯英的大嗓门。